一眨眼,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炙熱的夏日午後,艾絲蒂爾獨自一人在屋外揮汗如雨練習棒術─這是父親每日交代她的功課,儘管那個沒良心的中年大叔幾乎是每星期就加重一次她的練習份量,而新的技巧卻是每過兩個月才會教一招……但是,之所以學習棒術,也不過是因為想成為游擊士而必須擁有的力量罷了。

朱紅色的棒影混合著她的栗髮在陽光下交錯,空氣則因為她的揮棒而隱約摩擦出銳利的呼嘯聲,少女靈巧的身影在草地上穿梭,煞是好看。

剛從凱西烏斯的書房走出來,正想出門散心的約書亞,當他一推開屋子的大門,迎面而來的就是這幅景象。

少女專注的眼神,還有賣力的表情─毫無疑問的,那雙銳利的眼跟凱西烏斯幾乎是一模一樣,平日天真活潑的艾絲蒂爾,也只有在練習棒術的時候會如此嚴肅,在那根練習棒一來一回之際,約書亞隱約感受到艾絲蒂爾想要變強的意念。

但究竟是為了什麼……?

艾絲蒂爾從來沒說,凱西烏斯也沒提過─但是,這一個月來他從未見過屋子的女主人……再加上曾經聽聞轟動整個利貝爾王國的百日戰役,其實也不難猜出前因後果。

憶起凱西烏斯在書房和他的對話,琥珀色的金眸在剎那間變得渾濁。

成為布萊特家的一員──從被結社拋棄的殺手,變成凱西烏斯‧布萊特的養子,他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更懷疑凱西烏斯是不是因為疼愛艾絲蒂爾的緣故而被沖昏了腦袋。

──「至少這樣結社不敢動你,也不需要對鎮上的其他人解釋太多,而且艾絲蒂爾這孩子似乎也很喜歡你,讓你跟在她旁邊,我也比較安心。」

這是凱西烏斯的說法,當他聽到的時候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讓一個曾經意圖取自己性命的人來當養子……

這是他聽過最荒謬的事情──可偏偏它就是發生了。

「約書亞!」

斜靠在門邊,任由思緒飄到遠方,等到他回神時,艾絲蒂爾已經定定站在他面前,那根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他不曾見過的釣具,而艾絲蒂爾還在他眼前揮動其中一手,似乎是注意到他發呆很久了。

「約書亞、約書亞……哈囉,有人在家嗎?」連續叫了他三次都沒理她,揮揮手也沒反應,艾絲蒂爾好奇的將頭探了過去,很懷疑他就這麼睜著眼睛睡了。

「……什麼事?」皺眉,下意識的想退後一步,但終究忍下那股衝動。

……他不想傷她。

並不是他這個冷酷殺手在短短一個月內變得人性,而是艾絲蒂爾的反應──一星期前,剛好凱西烏斯不在家,他曾經有次因為心情差而說了些惡毒的話,而艾絲蒂爾並沒有多說什麼……

然而,一抹受傷的神情在她臉上一閃而逝,但隨後又恢復正常對他又說又笑。

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那時候真痛恨自己的好眼力,更覺得自己的胸口沉甸甸的很不舒服─原本以為她會去跟凱西烏斯告狀,結果什麼都沒有,風平浪靜過了幾天後,她怯怯的拿了本書來給他……

而這本褐色的書皮封面上鑲了一道燙金的文字─「導力革命」。

──「對不起……明知道你是傷患……我那天太莽撞了……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父親說這本書應該沒問題,所以我請了雜貨店的人幫忙訂了一本……」

說到後面的聲音細如蚊蚋,艾絲蒂爾低頭道著歉,栗色的長髮在眼前晃動,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只是愣愣的收下了那本書,卻無法抑制內心一湧而上的無措和感動。

印象中,他有收過誰送的禮物嗎……除了武器,根本沒有人送他其他的東西……

沒有哭、沒有鬧……她坦然的接受錯誤,反省後,接著道歉──

從那之後,他就決定──他絕對不要再看到艾絲蒂爾露出那種委屈的表情,這總讓他的內心興起了一陣罪惡感,如同萬蟻般啃噬著他;相較之下,挨她幾拳都遠比這好太多了。

完全不知道在約書亞心中已經轉了多少回,艾絲蒂爾只是困惑的看著又不知道去哪裡神遊的男孩。

約書亞很奇特……奇特到她覺得,他是她目前看過最古怪的人。

明明是男孩子,他的興趣是看書─尤其是機械類;他會使劍,但是自從痊癒後卻不曾再拾起雙刀;他有一雙美麗的琥珀色眼睛,卻時常神遊太虛─更令她疑惑的地方是,他怎麼能這麼安靜,全把話都藏在心裡?

話都不說出來會悶死人的。

「約、書、亞!」深吸一口氣,雙手叉腰,她決定把他從自我封閉的牆角挖出來。「你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說話?」

「有。」聽到那口氣就知道她已經很不愉快了,即使還在沉思的他立即回神,知道自己再不說話就有好看的了……

「很好。」滿意點頭,艾絲蒂爾也不追問他在想些什麼,下一句爆炸性的宣言立刻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我要去釣魚,父親也說該帶你去散步了,而且晚上有客人來,父親打算加點料。」

前後沒什麼邏輯性的說法……

約書亞困惑的皺眉,儘管已經聽了類似的說話方法不下十次,但他還是不太習慣─根據布萊特父女的個性,他迅速在腦袋將這些句子重新排列組合,再開口時已將資訊消化完畢。

「……也就是說,妳剛才去凱西烏斯叔叔的書房報告妳今天的進度後,他說今晚有客人要來……而妳就自願出門釣魚,順便拉著我一起走?」什麼加菜的……那都是艾絲蒂爾自己在說的吧?

「約書亞好厲害……」艾絲蒂爾瞪大了眼,一臉驚奇。「原來你還能一邊發呆一邊注意到周遭發生的事情……」

不甚在意的看了她一眼,約書亞嘆了口氣。

「……因為太好猜了。」布萊特父女的想法都很單純,尤其是艾絲蒂爾,情緒全寫在那張臉上……

「什麼嘛,單純不好嗎?」聞言,艾絲蒂爾鼓起了腮幫子,不滿的看著他。

「沒有。」實際上,他有時還滿羨慕這種單純。

「那就走吧,今晚雪拉姐要回來,聽說她這次已經拿到正游擊士的資格,老爸說要好好慶祝呢。」懶得再和他繼續辯下去,艾絲蒂爾一手拿起釣具,另一手拉著還處在原地的約書亞走人。

雪拉姐……?

雖然很想繼續問下去,但是現實使約書亞開口時又變成另一個問題。

「等等……去哪釣?」印象中,這附近並沒有任何魚池可以垂釣……

「艾利茲街道─比較後段的地方,那邊有條小河……」艾絲蒂爾一邊分心回答,一邊笑著說道。

「慢著,那邊魔獸太多,這樣太危險了。」附近的地圖在腦中瞬間浮現,約書亞皺起了眉頭─她說的那個地方,離南方的神秘森林不遠,在那邊棲息的魔獸也比其他地方要強……就她一個女孩子……

「所以老爸才說要帶你去啊。」說來說去,就是把他這個剛痊癒沒多久的人當保鑣;艾絲蒂爾像是想起了什麼,皺了皺眉。「雖然我覺得我一個人也沒問題,不過你確實該出去透透氣了,再繼續待在家裡跟著老爸大眼瞪小眼,遲早會發霉的。」

……這是什麼邏輯?

很想如此發問,但約書亞還是先停下腳步,順道抓住艾絲蒂爾,不讓她繼續往前,而後一臉認真說道。

「妳等著,我先去拿武器─聽我的,那裡的怪物不是用棒術就能解決,更何況等到妳釣完魚回來天色都暗了,怪物只會更強─妳想讓晚餐泡湯嗎?」

嘴巴無聲的一張一合,知道自己理虧的艾絲蒂爾想了想,最後才不甘願的點頭。

就算她再強,又要顧及水桶裡的食材,根本沒辦法專心跟魔獸纏鬥;就算專注於逃命,以她的體力也無法面對成群的怪物……

雖然很不情願,但是他說的有理……不過,問題是……

看著約書亞奔回屋裡的身影,而後帶著雙刀出現在眼前,艾絲蒂爾的心中只有一個疑惑。

……約書亞的劍術夠強嗎?

……

答案是,約書亞的劍術強到她傻眼,而且完全沒有出手的餘地。

刀刀命中要害,在交戰的瞬間就觀察到魔獸的弱點和攻擊模式,最後再根據他所觀察得到的結果找出最適合擊敗魔獸的方式……雙手持刀的約書亞表情嚴肅,眼神銳利,彷彿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只見他機敏如豹,任憑魔物頗具有攻擊力的利爪在空中揮舞,卻始終連約書亞的衣角都碰不到。

「好厲害……」

武術已經有底子的艾絲蒂爾,睜著眼睛凝視著約書亞的背影,不自覺讚嘆出聲,已經忘了前一秒不甘願被他強制護在身後的火氣。

約書亞的揮刀方式完全不拖泥帶水,他清楚自己的體力有限,但正因為他年紀小孩未發育完全,所以他的身體也小,相對移動的速度也很快……充分明白自己的優缺點,接著,敏銳的觀察力很快就注意到敵人的缺點,再針對那裡加以攻擊……

她曾經聽老爸說過,這就是知己之彼─想要戰勝對手的重要戰術之一;而她剛好就是不太清楚自己自身優點,觀察力又不夠敏銳的人。

一直以來,她以為能夠做到這點的只有雪拉姐,老爸充其量……勉強通過;而約書亞的實力則讓她大開眼界。

片刻後,所有的魔獸清理乾淨,約書亞將雙刀收回鞘裡,而後在魔獸的四周繞了一圈,將一片片閃著不同色澤的石片收進懷中,最後回到艾絲蒂爾面前站定。

「這樣就可以了,我們走吧……艾絲蒂爾,怎麼了?」約書亞有些詫異的看著艾絲蒂爾呆愣的表情,說實話,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艾絲蒂爾發呆。

「……約書亞,你好厲害喔!」回神的艾絲蒂爾一臉崇拜,小小的臉上沒有任何恐懼,毫不顧忌男女之別的她,又往約書亞的方向前進一步。「真看不出來你的實力這麼強……難怪都不用練劍,不像我……老爸每次都說我還有的學。」

邊說邊嘆氣,艾絲蒂爾一臉哀怨的說道。

「……妳有妳的優點……而且,在成為游擊士之前,妳至少還有五年以上的時間可以加強自己的實力,不用太急……」他也不知道爲什麼這些話沒經思考就脫口而出了,或許他下意識地,不想看見她喪失鬥志的表情吧……「況且……」

這根本沒什麼好羨慕的……她不知道,他這雙手從他有意識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沾滿了鮮血─他不懂武術,卻知道該如何拿著武器殺人;他不知道什麼是死亡,銳利的刀鋒卻曾經毫不猶豫一一劃過人們的喉嚨。

每個看著他拿武器的人,要不就是露出一臉期待的模樣,彷彿他是個經過完美設計的殺人機器;不然就是因為害怕死亡而使得面孔扭曲……像艾絲蒂爾坦率的讚美,他只覺得──

配不上。

「……況且什麼?」皺眉,艾絲蒂爾瞪著他看。

雖然她很疑惑爲什麼約書亞知道自己想成為游擊士的事情,但是比起那個,她更想知道這句話的下文。

又來了,把話悶在心裡很有趣嗎?

「……沒什麼。」睜眼,又是她那雙美麗的紅色眼瞳,約書亞甩開那些惱人的思緒,習慣性的再次將冷漠的面具戴上。

「……我不想勉強你一定要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不過不要每次都釣人家胃口好嗎……」嘆氣,艾絲蒂爾斂起笑容,露出正經的模樣。「真是,又不是蚌殼或貝殼……」

「……什麼?」還在訝異她千變萬化的表情,完全沒料到艾絲蒂爾竟然會天外飛來一筆,讓他再次失去語言能力。

「老是把話藏在心裡,累積久了會有珍珠跑出來嗎?」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搭配她的不按理出牌的說話方式,若不了解她的人恐怕聽了還是一頭霧水。

……他是真心認為,艾絲蒂爾的邏輯思考有必要再重新加強……

約書亞跟著回以嘆氣,這次是為了她的比喻而感到好氣又好笑。

「……妳確定還要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嗎?」沒等艾絲蒂爾回應,約書亞逕自說了下去。「距離黃昏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們現在連目的地都還沒到,這樣來得及嗎?」

「啊!」注意力馬上被轉移,終於想起此行目的的艾絲蒂爾立即抬頭望了望天色,接著一手拉著約書亞,想也沒想又一股腦往前衝「糟糕,快沒時間了!」

「等等……」儘管右手被拉的痛,約書亞還是使力將艾絲蒂爾拉回來,再次壓下想要昏倒的衝動。「那是往家裡的方向……這邊才對……」

拜託,這到底是誰家附近的環境……

「啊,好……」也沒時間計較那麼多,艾絲蒂爾只是轉了方向,全速往南方奔去,正當約書亞想開口叫她慢點時,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回首對他露出了一抹活潑的笑容。

「約書亞,剛才的魔獸……謝謝你!」

在陽光的照射下,那雙美麗的紅眼映出光亮的色澤,綻放在臉蛋上的純真微笑比平時更加耀眼,艾絲蒂爾嬌小的身影倒映在約書亞的眼中,他不自覺屏住氣息,一股熱意毫無預警的從心底湧出,衝上了眼眶……

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對他這個殺手……道謝……

艾絲蒂爾……

冷漠的面具露出了些許裂痕,他花了不少的功夫努力忍下那股淚意;儘管艾絲蒂爾沒有自覺,但她總是在毫無預警的時候給了他溫暖,活潑又開朗的她,不管在何處一定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

她本身就像個發光體……

正想抬頭做個深呼吸緩和情緒,高掛在蔚藍蒼穹的太陽卻在此時刺痛了他的眼,不自覺的,那雙琥珀色的金眸隱約露出了一股哀傷。

─艾絲蒂爾……她真的很耀眼,就像太陽一樣……

「約書亞,快點啦,不然會來不及喔!」在遠方的艾絲蒂爾沒等到他回應,於是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知道了。」他點頭回應,舉步朝她的方向緩緩走去。

只是……為什麼……總覺得雙腳彷彿綁了千斤重的鉛塊,讓他連跨步而行和呼吸……都那麼困難呢……

一絲苦澀從約書亞的眼底滑過,他頗為複雜的看著艾絲蒂爾無憂無慮的側臉,再低頭望著她的影子,不懂現在正在內心翻騰的情緒為何,亦不知從何而來……

他只明白,現在的自己……就如同陽光照耀下的影子一般,永遠無法觸及那股溫暖,只能遠望著太陽東昇西落,卑微的連她的邊緣都搆不著。

這樣的他……真的有資格,成為她的家人嗎?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beatrice111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