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晚上過去了。

由於長期培養的生理時鐘,當太陽還未完全升起的時候,約書亞便睜開了眼睛。

簡單的梳洗,換好衣服;在踏出房門之前,習慣性的再次閉上眼──

屋子裡聽不見任何一絲聲響,空氣的流動也十分平穩──倘若去除那股淡淡的酒氣,他可能會覺得今天的早上和平常沒什麼不同……

但是實際上──艾絲蒂爾昨晚也告知過他了,今天的家事工作量會比平常忙上一倍半──因為黃湯下肚後的雪拉姐,還有醉倒的父親,這兩者不但不會幫忙處理善後,還會增加工作量。

還沒離開房間,就能隱約預見樓下杯盤狼藉的餐廳了。

思及此,約書亞嘆了口氣。

昨天的晚餐非常豐盛,由於是父親親自下廚,利貝爾王國中各個城市有名的菜餚和甜點,在昨晚的餐桌上全數出現──盧安風味的糖醋魚、洛連特道地的楓糖餅干,自製的蛋捲,蔡斯的水果牛奶...

他默默品嚐著自出生以來最豪華豐盛的一餐,耳邊聽著其他三人的談笑──

一切都十分美好,但這只到雪拉姐碰到酒以前。

雪薔薇在開瓶後不到一刻鐘,就被她和父親喝個精光;緊接著,父親慢條斯里的又從儲藏櫃中拿出五、六瓶葡萄酒,這時候的雪拉姐在等待時將視線轉向他,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被她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抓了過去。

緊接著是皮膚相貼的觸感,而後他只感覺到強烈的熱度……

「哎呀,這個弟弟好可愛啊──」不知道是真醉還是借酒裝瘋,雪拉姐完全沒有想放開他的意思,還抱著他拼命磨蹭,直到艾絲蒂爾將他用力扯過去後,他才恢復思考能力……

這個人……確實是剛才觀察力敏銳的女遊擊士吧?

喝酒前後的樣子會不會差太多……?

「雪拉姐,約書亞是我『弟弟』!不要帶壞他!」氣嘟嘟的瞪著帶著三分醉意的雪拉紮德,艾絲蒂爾只差沒衝到將房間裡的練習棍搬出來打人──儘管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怒氣。

「哎呀,姊姊我只想教他大人該有的知識嘛!」雪拉紮德邊說著,帶著醉意的綠眸又不懷好意的看向約書亞……

迎上她的視線,約書亞不禁打了個寒顫。

……為什麼他有種老鼠被貓盯上的感覺?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紅色的雙眼貌似快噴出火一般,艾絲蒂爾發狠地瞪著一直朝約書亞拋媚眼的雪拉紮德。

「呵呵……」艷麗的朱唇上揚些許,帶著三分醉意的雪拉紮德傾身向前靠近艾絲蒂爾。「艾絲蒂爾,妳這麼生氣做什麼呢?我又不是要吃了約書亞,只是想教他一些身為大人該有的常識……」

問題是妳臉上的表情可不是這麼寫的……

約書亞無言以對,安靜的站在艾絲蒂爾的後面,不是他沒勇氣去面對,而是對於這種麻煩事情他完全沒有經驗,總不可能把房裡的雙刀搬出來直接要雪拉姐閉嘴吧……

─況且,除了想守護艾絲蒂爾以外……他之所以心甘情願成為布萊特家的一份子,更是因為他想學習……

學習,除了用武力以外能夠解決事情的方法……

「說的對啊,艾絲蒂爾,雪拉紮德會有分寸的。」正舉杯啜飲的凱西烏斯也露出一抹幸災樂禍的笑,事不關己的在一旁搧風點火。

「就因為是雪拉姐所以不行!」絲毫沒有退讓的餘地,艾絲蒂爾小心翼翼的將約書亞藏在身後,彷彿她眼前的雪拉紮德是隻飢餓的老鷹,而她則是保護約書亞的母……呃,姊姊。「用那種表情說這種話……誰會相信妳啊?」

「唉,艾絲蒂爾長大了呢……懂得什麼叫做吃醋了。」邊嘆息邊搖頭,明明臉上帶著酒醉的紅暈,問題是她始終穩穩的拿著手上的酒杯──

都不知道已經喝了幾十杯,她的舉動還是和平常一樣,沒有絲毫的顫抖。

「就是啊……有了弟弟連老爸都不要了。」跟著在旁邊起鬨,凱西烏斯露出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賊笑。「要是蕾娜看到了一定很傷心……」

師徒兩在那邊你一言我一語的抱怨,活像被倒了會一般哀怨可憐,而被拿來討論的兩人組──或者該說其中一人,露出些許困惑的神情。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吃醋啊?」艾絲蒂爾正是那個完全聽不懂眼前的兩個大人在說些什麼的純潔女孩。「酸酸的,一點都不好吃,我沒事吃那種酸的要命的調味料做什麼啊?又不是楓糖……」

畫面在這一秒停格,屋子裡在剎那間安靜了下來,雪拉紮德和凱西烏斯面面相覷,而躲在艾絲蒂爾背後的約書亞卻忍不住莞爾……

更正,是憋笑憋的很辛苦,他頂多能控制自己不狂笑出聲。

五秒後,雪拉紮德像是無奈至極般的嘆了口氣,翠綠的雙眼瞄向一旁完全呆滯的凱西烏斯。

「我說老師,您對這孩子的常識教育還需要好好加強。」連吃醋都不懂?她多少都看出這兩人對彼此的依賴性,結果艾絲蒂爾連最初級的吃醋都不知道,接下來還有的玩嗎?

「說的也是……不對,這種事情越晚知道越好!」才附和雪拉紮德的說法,過了一秒馬上恢復正常思考的凱西烏斯立刻舉反對票,只見他立刻放下手上的酒杯,一臉戒慎的望著約書亞。

──他可不希望女兒這麼早嫁人啊!

後者感受到他威脅的目光,只是在艾絲蒂爾沒發現的時候偷偷朝他露出一抹苦笑。

「啊,是嗎?」頗為同情的看了約書亞一眼,雪拉紮德向他們兩個揮揮手。「好了,剛才是鬧著你們兩個玩的,早早去睡吧……雖然我滿想教你們學習怎麼喝酒……」邊說著,她又瞄了一眼凱西烏斯。

「……現在學喝酒對他們來說還太早了些。」想都沒想就立刻拒絕,凱西烏斯正了正臉色。「你們兩個……看是要去屋外聊天,或者早點上樓都可以……趁她還沒改變主意之前。」

說這句話的時候,凱西烏斯還特意比了比雪拉紮德。

正當約書亞想說些什麼來緩和這個尷尬的場面時,艾絲蒂爾卻彷彿得到特赦令般,眼明手快的一把抓住他然後死命的往樓上拖,活似之前疼她宛如親妹妹的雪拉紮德是從地獄來的魔鬼,而約書亞是那隻可憐亟需要被保護的小羊……

接著,艾絲蒂爾的速度快的讓他完全來不及反應,被半拉半拖的跑到二樓後,艾絲蒂爾不是先回到自己房間,反而先把他推進房門後,謹慎又仔細的叮囑他不論誰來敲門都不可以應──

「我說真的,小心雪拉姐趁你不注意上來偷襲。」艾絲蒂爾一臉認真說道。

「……應該不會吧?」這個態度會不會太誇張?

「我上次就被她嚇過。」豈料艾絲蒂爾的表情異常認真,像是在述說一件很嚴重的事情。「睡到一半有個重物從天而降,還附帶濃濃的酒氣……」

「……」約書亞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反駁。

「就這樣直接呼呼大睡。」

「……」這可以解釋成喝太多所以分不清楚東南西北嗎?

「我的雙腳都被她快壓到斷掉了,而她隔天早上還睡眼惺忪笑我耐不住寂寞,跑去客房找她撒嬌。」

「……」這個……睡醒之後的低血壓?

「好不容易起床,到了餐廳之後,卻發現桌子上有將近二十瓶的葡萄酒被喝個精光,連吃早餐的地方都沒有。」還附帶一整間屋子的酒味,前一天晚上吃剩下的酒瓶東倒西歪散了整張桌面,廚房的水槽也塞滿了還沒清洗的碗盤……

「……」約書亞無言了。

「所以,約書亞,一定要鎖門喔,喝醉酒的雪拉姐誰都不認,如果不想讓自己的房間一整天酒味都散不掉,還是鎖門會比較好……況且……」艾絲蒂爾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才又開口。

「雪拉姐對你好像很有興趣,所以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看著艾絲蒂爾漲成紅色的小臉,約書亞忍住想要上揚的嘴角,也不戳破她的心情,輕輕點頭保證自己一定會鎖門……

回憶到這邊結束。

約書亞跨步走向門口,手還沒碰到門把,他便感覺到從隔壁房隱約傳來的腳步聲,緊接著是衣櫃被打開的伊呀聲響,隨之響起的,是艾絲蒂爾哼著小曲,以及嘩啦啦的水聲……

不自覺的,他的唇畔自然揚起一抹微笑。

他喜歡這種感覺──和以前在結社的時候相比,在布萊特家的生活雖然單調,而且前一個月他都只能待在床上乖乖養傷和看書,最近才被獲准下床走動,幫忙做點家事──然而,每天早上一睜開眼就能見到艾絲蒂爾,聽著她開朗的笑聲,看著她奮而不懈的練習棒術……

不知何時,他的眼裡,滿滿的都是她的身影。

總覺得,這樣的幸福彷彿就是一場夢……一場,遙不可及的美夢。

他的生活,從血腥的暗殺一下經過劇烈的轉變,那些黑暗彷彿如同遙遠的過去,取而代之的是艾絲蒂爾活力十足的笑容,還有平靜的小鎮生活。

越看她的笑,他發現自己越無法自拔的深陷其中──他不知道,也不想去釐清那種感覺,只想永遠就這麼守護著她……看著她明亮如陽光般的笑容,聞著她清新的髮香,耳邊聽著她述說那些遠大的夢想……

咚咚!

在他沉思的同時,眼前的木門被試探性的敲了幾下。

「約書亞,你醒了嗎?」依舊是活力十足的活潑語調,顯然在自己沒注意的時候,她已經迅速梳洗好了。

琥珀色的眼中自然浮出一抹溫柔,約書亞上前一步打開房門,正好對上艾絲蒂爾的眼睛。

「早安,艾絲蒂爾。」

「早啊,約書亞。」笑著點頭,艾絲蒂爾俐落的轉身,邊說邊下樓。「今天的工作很多喔,我們先去廚房吃早餐,再來處理接下來的家事吧……首先,要先清理餐廳和廚房,洗碗,還有準備解酒藥……老爸要吃的……當然還有午餐,下午要洗衣服……我看,傍晚才有時間練習棒術。」

聽她如數家珍的說著,約書亞從後面跟了上去。

「父親跟雪拉姐完全不幫忙嗎?」

「算了吧?他們沒增加工作量就不錯了……別奢望一個宿醉的人能幫上什麼,上次老爸醉酒的時候說願意幫忙洗碗……結果至少打破了五個盤子。」艾絲蒂爾毫不給凱西烏斯留任河一點情面,一針見血批評。

──真的是……相處越久,父親的形象被打破的越徹底……

不知道是他刻意裝出來的,還是天性就是如此……至少,約書亞相信,假設自己現在說出父親在利貝爾王國響噹噹「稀世的戰略家」名號,艾絲蒂爾一定會認為自己在開玩笑,說不定還問有沒有吃錯藥……

苦笑,約書亞和艾絲蒂爾一起下樓,所有的對話隨即被映入眼簾的景象給打斷。

餐桌上堆滿了昨晚吃剩的碗盤,因為桌子的面積不足,有些只能往空中發展;空空如也的酒瓶從桌子底下一路排到他跟艾絲蒂爾昨晚坐的椅子上,連餐桌的角落都有空酒瓶──而且,除了昨晚的雪薔薇外,還有一堆父親之前就珍藏的葡萄酒,附帶幾瓶蔡斯出產的溫泉蛋酒……

這樣算算,數量將近三十瓶吧?

「……每次看,每次都覺得很恐怖……」艾絲蒂爾嘆了口氣,隨即挽起袖子準備開工。「到底是怎麼樣的酒量能喝到這種程度啊……還有老爸,都已經四十歲了,怎麼還這麼不知節制……他以為自己的身體是鐵打的嗎?」

……的確,有空是該勸勸父親……這樣下去肝臟遲早會出問題。

嘆了口氣,約書亞露出一抹苦笑,直接走入餐廳,然後把艾絲蒂爾趕去廚房洗碗,自己收拾那些易碎的酒瓶──以免某人一個不小心摔破瓶子把手割傷。

三小時後,好不容易將碗盤洗乾淨,餐廳也收拾妥當,兩個人在廚房努力奮鬥準備午餐,約書亞先回到房間拿了自己的筆記才開始料理──他是一星期前才進廚房,所有的一切都很陌生,因此為了怕放錯調味料或弄錯步驟,他決定不相信自己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小心翼翼的將材料加入大碗中,斟酌適量後才開始絞拌。

至於艾絲蒂爾,她不顧約書亞的阻止,堅持自己一個人切馬鈴薯……

一再確認碗裡的材料正確,攪拌的程度也如同自己的筆記上所標示之後,約書亞鬆了口氣,自然而然將視線轉向站自己旁邊的艾絲蒂爾,卻因此嚇的睜大了眼睛。

「艾絲蒂爾……」頭一次,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異常虛弱。

「怎樣?」忙著跟馬鈴薯奮鬥的她壓根沒注意到約書亞驚恐的語氣。

「……妳在做什麼?」

「切馬鈴薯啊。」彷彿他問的是個很奇怪的問題,艾絲蒂爾也一本正經的回答。

「……艾絲蒂爾,妳老實說,之前妳有用馬鈴薯做過料理嗎?」約書亞發現自己問的很無力,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一股深深的無奈──

邊哼著歌,艾絲蒂爾很愉快的『切』著馬鈴薯──將馬鈴薯一分為四,全都切成弦月形的形狀──而且完全沒去皮。

……她是在切水果嗎?

約書亞很想問,卻擔心自己一旦把話說出口,艾絲蒂爾手上那把刀子隨即不長眼睛直接朝他飛過來……他可以躲過事小,但是萬一碰到其他東西就麻煩大了。

「有啊,生馬鈴薯是個不錯的沙拉材料……雖然有點酸,加點楓糖,然後再配其他的水果就可以吃了。」說的頭頭是道,艾絲蒂爾一邊答話,一邊注意手上的工作,以免不小心切到自己的手。

……馬鈴薯……不是這樣料理的吧?

「……不去皮的吃掉?」約書亞不抱希望的繼續問。

「吃的時候再吐出來就好啦!」理所當然的回答。

……說的好像在吃葡萄,把葡萄皮給吐出來吃果肉就好……

像是想把肺中所有的二氧化碳全部吐出般的深深嘆氣,約書亞忍住昏倒的衝動,他努力打起精神,小心翼翼控制好面部表情,冷靜指出艾絲蒂爾的錯誤。

「艾絲蒂爾,馬鈴薯是要去皮之後再下鍋煮熟,不是這樣切的。」

「咦?可是蘋果不是都這樣切的嗎?」艾絲蒂爾的注意力總算從馬鈴薯上移開,將視線轉到約書亞身上。「我聽說,技術好的還可以削成像兔子的形狀呢,我現在正努力學習中喔。」

果然……

決定不再理會內心的無奈,約書亞轉身從菜籃中拿出另一顆「完整」的馬鈴薯,順便拿走艾絲蒂爾手上的刀子,決定身體力行直接示範給她看。

「首先,必須去皮──基本上馬鈴薯都是煮熟才吃的。」約書亞一本正經的說著,手上也沒停下,細心的用小刀一點點削皮。「再來才切成需要的形狀……我看看……」

他停下,琥珀色的雙眼搜尋了桌上殘餘半包的太白粉,以及評估籃裡的馬鈴薯份量,最後瞄了已經汗如雨下,現在又氣嘟嘟的艾絲蒂爾一眼。

「艾絲蒂爾,想吃薯條嗎?」

「咦,可以嗎?」睜大眼睛,被瞧扁的怒氣馬上扔到九霄雲外。

「嗯。」輕輕點頭,約書亞將去皮的馬鈴薯放到砧板上,切成細長的形狀。「切成這樣後,等下抹上太白粉,最後再放到鍋裡炸……」

艾絲蒂爾睜大了眼,約書亞仔細解說步驟,雙手也沒停下,細心的示範給艾絲蒂爾看──直到料理完一顆完整的馬鈴薯後,約書亞才把刀子還給她。

「要試試看嗎?」

「嗯──啊,老爸?」艾絲蒂爾點點頭,轉身繞到和約書亞同樣的方向,朱紅色的眼睛這才注意到似乎站在廚房門口已久的凱西烏斯。「早啊,要醒酒藥嗎?」

「是不用……倒是你們的感情真好啊……」好到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凱西烏斯有些哀怨的說道,不滿的視線掃向約書亞──後者露出無奈的苦笑,並不是沒注意,而是他怕自己一分心會不小心傷了艾絲蒂爾,所以只在凱西烏斯出現的時候微微點個頭代表打招呼……

「父親,早安。」約書亞開口,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凱西烏斯藏在背後的雙手,表情閃過一絲隱忍的笑意。「您也要來一起做午餐嗎?」

「不……我只是來找吃的。」說謊的技術很彆腳,不過有人就是有辦法說的理直氣壯。「才剛要進來就發現你們兩個……」

當時可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方面擔心約書亞會對艾絲蒂爾毛手毛腳(),又擔心自己藏在背後的食品活活被兩個廚房生手給糟蹋……但是約書亞一開始就發現他站在那裡了,突然的轉身離開又顯得突兀……

「……老爸,你在心虛什麼啊?」艾絲蒂爾沒有約書亞絕佳的觀察力,但是總覺得凱西烏斯臉上的表情有點僵硬──雖然很有可能是因為宿醉的頭痛導致……

「沒──你們兩個繼續努力吧。」鎮靜鎮靜,然後平安無事的光榮退場──

但是約書亞沒給他逃的機會。

「父親,午餐正好缺少肉類,您手上的什錦燻肉可以讓給我們嗎?」約書亞壓根就沒打算放過凱西烏斯,臉上順勢露出一抹溫和的微笑。「這樣的話就有三菜一湯──飯後有薯條當點心。」

「老爸──」聞言,艾絲蒂爾拖長了音,重重嘆氣。「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不是一星期前才被約書亞在半夜抓到……」當下酒菜。

拜託,他幾歲了啊?

「……」瞪著約書亞,凱西烏斯越來越後悔把這小子領回家了。

****************************************************

大概是工作量突然暴增的緣故,午餐後艾絲蒂爾和約書亞就忙著整理家務──打掃、洗衣服、曬衣服外加到鎮上購買晚餐所需的食品,在父親下廚時他則陪著艾絲蒂爾練棒術……轉眼間,等到約書亞發現自己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平凡樸實的一天又過去了……現在的生活,平靜到他偶爾會覺得過去的殺手時代,彷彿只是一場夢……

坐在樹下,沁涼如水的夜風輕拂過臉上,約書亞順勢抬頭往上看,佈滿星子的夜空隨即映入眼簾,斷斷續續的蟬鳴使夜晚顯得更靜謐,唯有屋裡偶爾傳出的笑聲讓人感覺到溫暖……

──「哪,約書亞,你接下來想做什麼?要不要陪我一起去上主日學啊?」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在吃完晚餐後,一聽到艾絲蒂爾這麼說,他就忍不住隨便找個藉口逃了出來──隔著一段距離,望著屋內搖曳的燈火,放任自己的腦袋胡思亂想。

唯有這樣,才讓他覺得安心。

曾經,這片黑暗是他生活的圈子──稱不上討厭,但絕對不是喜歡。現在的生活和以前相比,震盪的幅度讓他偶爾會忍不住懷疑,究竟哪一個是存在的真實?

放棄了與結社的關聯,他知道自己該思考未來,但是……他真的有資格,做個普通人……擺脫殺手的身分嗎?

艾絲蒂爾的個性宛如陽光,就算遇到挫折,沒過多久就會在她臉上瞧見不服輸的堅毅神情,而後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著下次的挑戰──和他不同,她總是將消極的他從自暴自棄的角落裡拖出來,而後再撲上來撒嬌,逼著他將注意力轉到她身上,最後才滿足的笑著牽著他走……

──自卑總是刺的讓他疼痛不已……卻又矛盾地渴望她的溫暖……

或許,這就是被太陽灼傷的感覺吧?

較強的風勢迎面襲來,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衣服──讓約書亞忍不住抖了抖,雙手自然的環抱住自己,而後垂下眼,望著自己的雙腳。

──好冷……

在還沒認識艾絲蒂爾以前,從來不這麼覺得……他甚至以為自己根本就沒感情,只有在吹著口琴的時候,才會有點懷念……

──星之所在……

好久……好像有段時間沒有吹了……

思及此,約書亞抽出懷中的口琴,緩緩吹出回盪在心頭已久的旋律──

懷念的感覺襲上心頭,剎那間,幾個模糊的畫面在眼前一閃而逝,夾雜著些許的笑聲和耳語,快的讓約書亞無法捕捉到談話內容,只隱約記得溫暖的懷抱、曾輕拍他頭的厚實大掌……

──「卡玲姊姊,我要聽妳吹口琴!」

──「好啊……那,『星之所在』好嗎?」

──「嗯。」

回答的是一道沉穩的男音,似乎還伴隨著空氣被劃破的聲響……他在……練劍?

約書亞慌了,不知何時他已經停止吹奏,口琴也從手上掉了下來──他雙眼無神的看著前方,試圖從稀少的畫面中找出熟悉的人影──

那是誰?是誰在那裡……他看不清楚那張臉……

為什麼……他的記憶,好像少了一塊很重要的部份,那種摸不著邊際的空虛感……是什麼?他忘了什麼?那個站在他和姊姊面前的男子……是誰?

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個人……到底……

「別把樂器丟到地上啊!」艾絲蒂爾的聲音劃破約書亞的冥想,只見她面帶微笑,不知何時撿起了口琴蹲在他面前。「怎麼了,約書亞?」

「不……沒事。」被動的接下艾絲蒂爾遞過來的口琴,約書亞有些洩氣的別過頭,失望盤旋在心頭揮之不去──但是他不想對艾絲蒂爾發脾氣,那根本不是她的錯……大概是他突然停下吹奏,她有點擔心才過來看看情況的吧……

心裡明白,但是情感的落差太大,一下子他不知道該怎麼答腔,只好繼續沉默裝死……反正等下他就能平復情緒了……

對他沉默不語的模樣不以為意,艾絲蒂爾聳聳肩,跟著在他旁邊坐下。「很好聽的曲子,有曲名嗎?」

「……『星之所在』。」悶悶的回答。

「約書亞……是跟誰學口琴的呢?」順著話題問下去,艾絲蒂爾仰頭看著星空,微笑。「現在想想……哪,約書亞有家人嗎?在我們見面以前約書亞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啊?」

一連串的問題全都踩中地雷區──約書亞當場僵硬在原地,不知該怎麼接話。

發現約書亞一直沒答腔,艾絲蒂爾有些詫異的回頭。

「……約書亞?」雖然四周的光線不足,然而她還是注意到──約書亞略顯蒼白的臉色,琥珀色的雙眼空洞而悲傷,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似的……「那、那個,對不起,我是不是問了奇怪的問題……」

見狀,艾絲蒂爾跟著慌了,她只是好奇,不是非知道答案不可……

「艾絲蒂爾……我……」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接……他害怕,單純的她會不會聽到他和她相遇的理由後,氣的拂袖離去,永遠不再理他?「對不起……」

他還沒準備好,他不像她總是勇氣十足的往前看……

「──停!」艾絲蒂爾突然大聲喊道,而後將身子轉了個角度,對上約書亞逃避不及的雙眼。「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每個人都有一兩件不願意說的事情,這是很正常的吧?」

原本以為,依照艾絲蒂爾的個性一定打破沙鍋問到底,這副認真的模樣完全出乎於約書亞的意料之外,所以他只有傻愣愣點頭的份。

「所以啦,可以的話,誰不想和自己的親人在一起,跑去別人家當養子?」艾絲蒂爾又繼續拋出第二個問題,臉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像我的話,嗯嗯,雖然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我還是不想讓老爸知道我在上主日學打瞌睡,然後被教區長叫到教室外面罰站……」

……啥?

約書亞呆愣,看著艾絲蒂爾在自己面前板著手指開始講述自己的輝煌過去。

「還有啊,我上次主日學的小考只有五十七分……結果補考……」

「去提歐家追著雞群想撿蛋……然後追了半天才發現自己追的是公的……」

「教區長規定的作業十次有九次忘記寫,唯一記得的那次又寫錯地方……」

……這的確是不怎麼光彩的事情……但是,艾絲蒂爾為什麼在他面前說?

約書亞一臉迷惘的看著眼前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裡面的艾絲蒂爾,呆在當場繼續聽她『懺悔』。

「還有上次釣魚掉到溪裡的事情也很糗啊,我也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呃,我的意思是,約書亞不想說就別說沒關係。」

總算發現自己已經離題太遠,艾絲蒂爾趕忙解釋自己的意思──儘管坐在她對面的約書亞依舊呆滯的望著她。

……好厲害的瞎扯功夫……

「等到約書亞想說的時候再說無所謂,沒關係的……我保證,除非你提起,不然我絕不會再問!」像是起誓般慎重,艾絲蒂爾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還把約書亞的左手抬起,勾住他的小指。「不過,作為交換,約書亞,陪我一起當游擊士好嗎?」

「呃?」游擊士?他──?

「我問過老爸,老爸說只要你想的話一定沒問題。」這才是她來找他的真正目的。「說這樣我們可以彼此互相照應──而且我覺得,跟約書亞一起工作一定會很愉快的!」

成為游擊士,就可以一直待在她身邊嗎……?

凝視著艾絲蒂爾的笑容,約書亞注意到那雙朱紅色的眼中閃爍著期待;而他自己的內心,似乎因為這個荒唐的提議而隱隱騷動,躍躍欲試……

他可以……就這樣牽著她的手,一起走下去嗎?

待在艾絲蒂爾身邊,曾經是遙不可及的夢想,還有和父親說好的約定──不斷提醒著他,總有一天他會離開,為了她的安全,還有報答父親的恩情……

但是,在那之前……他是不是可以放手一搏,試試看呢?

猶豫一會,約書亞看向兩人勾住的小指,有些艱澀的反問。

「我……可以嗎?」他辦的到嗎?已經染上無數人的鮮血的雙刀,在他刀下哀鳴的亡魂多到不勝其數……他,能幫助人,救人嗎?

能夠……藉此機會,彌補他以往所犯下的錯誤嗎?

「你是我的弟弟,一定沒問題的!」艾絲蒂爾笑的燦爛,興奮的紅暈染上了她的雙頰,活潑的笑容則完全奪去約書亞所有的心神。「哪,說好囉!我們一起成為游擊士──沒做到的人是小狗!」

聞言,約書亞忍不住噗嗤一笑,琥珀色的雙眼盈滿了溫柔。

「嗯,一言為定。」

──我在這片星空下起誓,永遠──保護妳,不讓妳受到任何一點傷害。

……

「哎呀哎呀,這麼快就答應啦?」

佇立在窗邊的雪拉紮德,悠哉的輕啜著手上的葡萄酒──布萊特家半年來的存貨中最後一瓶,在她手上終結。

「怎麼,妳很吃驚?」凱西烏斯同樣偷覷著兩人在樹下的互動,直到約書亞也露出溫和的笑容後,才跟著鬆了口氣。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老師,這兩個孩子認識不久吧?」聽起來也不過一兩個月而已,感情卻出乎意料的好──艾絲蒂爾愛找約書亞撒嬌,然後約書亞也小心翼翼的保護著她……

布萊特家的兩個男人,快把艾絲蒂爾寵上天了……也幸好她沒因此恃寵而驕,遺傳自蕾娜小姐的善體人意,歷經過失去更懂得珍惜──

雪拉紮德微微一笑,在那兩抹開懷的笑容中,看到他們的未來。

「對了,雪拉紮德……這個月我先盯著那小子再把基本功練紮實點,下個月開始,可能要麻煩妳……」任務已經累積的有段時間,下個月開始他可能避不掉一些國外的委託,屆時可能得放那兩個小傢伙自己在家裡幾天。

……唉,可以的話他還真不想讓他們獨處……

 

 

 

凱西烏斯無奈的暗自嘆了口氣。

 

 

 

「准游擊士的訓練課程嗎?沒問題。」雪拉紮德爽快的點頭,露出一抹期待的笑。「這孩子很優秀,有他跟在艾絲蒂爾旁邊,會讓人更安心。」

 

 

 

換言之,艾絲蒂爾考過准游擊士的機率比較高……吧?

 

 

 

聽出她沒說出口的語音,凱西烏斯只是露出了一絲苦笑──

 

 

 

依照艾絲蒂爾這種橫衝直撞,外加丟三落四的個性,要成為准游擊士,還有的磨──而約書亞,大概……

 

 

 

會非常辛苦──為了收拾艾絲蒂爾闖禍的善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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